父親的夏收
賈炳梅
這些年,村子里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或定居城里了,父親和許多老年人一樣,選擇了留守山村。
父親沒有聽從我們兄妹的勸告圖清閑丟下土地,卻執意將自留地都種上麥子。父親說:“我都種了一輩子地了,如今老了雖說做不了太多,但現在種地比過去輕松,都是機械化收種,我還能再種幾年。地和人一樣,閑不得,閑了就會荒廢?!?/span>
每年冬天,父親幾乎都要進行一次冬灌,所以父親的麥子長勢良好。父親不愿意噴灑除草劑,而是每天去地里,蹲著一行一行地拔去野草。父親說:“拔草不僅僅是抜去雜草,也是給麥地松松土,讓麥苗更輕松地舒展長大,最主要的是還鍛煉了身體,活動了筋骨?!?/span>
那幾塊麥地,在父親精心照看下,一天天拔節生長。父親看著一片片麥子開始揚花灌漿,掩飾不住的笑意在眼角浮起。即使只拔掉一兩枝殘存麥地里的野草,或是什么都不干,看那隨風微微擺動的麥浪,父親也愿意用大半天時間不知疲倦地待在他的麥地里,與土地為伴,充滿期待默默凝視與他的麥田交流。
有了割麥機,夏收,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用鐮刀,一把一把地收割了。但家里那把老鐮刀,在父親看見麥穗開始泛出黃意的時候,就已經拿出來,仔細用他精心收藏在一張牛皮紙里月牙一般的磨刀石,磨了一遍又一遍。它們有父親曾走過歲月的印痕,有父親一份念想和記憶,拿起那把老鐮刀,許多人和事,許多個頂著艷陽收割的日子都會浮上父親心頭。
那些裝麥子的纖維袋,原本是母親在世時每年夏收收拾整理的。如今,雖然已不大用,但父親還是會一個個檢查修補,像當年母親一樣,檢查著每個袋口上扎口的繩子是否結實牢靠,然后又逐一疊放整齊。那頂手工編織的麥稈草帽,父親每年收割季節都會從儲藏間拿出來,這是父親夏收時唯一的防曬工具。而三伏天一過,父親就會用塑料紙包裹好這頂從未淋過雨的草帽,小心地存放起來,三四年過去了,這頂草帽每每拿出來,依然是干凈的黃白色。
麥田一片金黃泛白的時候,割麥機開始在田間地頭突突作響。父親大清早已用大掃把將院子仔細打掃過,在心里規劃好即將割回的麥子堆放晾曬的地方后,戴上草帽,挎上那個藤條籃子,拿著那把明光閃亮的老鐮刀,去那幾塊熟透了的麥地邊,耐心等待約好的割麥機的到來。
看著割麥機碾過整齊的麥地,如同一個饑餓的猛獸一般,將黃燦燦的麥稈齊刷刷攔腰吞下,一邊向前繼續收割,一邊從一側吐出已碎成渣渣的麥稈,眼前突然空曠了,只剩下四五寸的麥茬和一堆堆碎麥草在陽光下閃光,父親仿佛感受到年輕時,與母親彎腰揮鐮收割的歡喜疲憊與酣暢。
一片麥地,割麥機只須幾個來回就已收割完畢,打開艙門,將干凈的顆粒飽滿帶著麥香的麥子,嘩嘩地傾倒在早已等在地頭的電動三輪翻斗車廂里?!按蟛?,我先給你拉下去倒在院子你說的那塊地方?!贝髦R遮陽帽的侄兒,一邊對父親招呼著,一邊已輕車熟路地將三輪車開出麥地。
看著割麥機和三輪車走遠,父親拿起那把老鐮刀,一邊將那些碎麥稈撥拉開來,晾曬在冒著熱氣的麥茬上,一邊將割麥機遺漏的邊邊角角的麥穗割下來,裝進籃子。端詳著只剩麥茬和碎麥草的空曠的麥地,父親喃喃地說著:“老伙計,你也辛苦了,好好歇歇,緩口氣,明年我們繼續?!?/span>
那一堆剛剛離開土地的麥子,散發著麥香,早已等待在院子中央。父親放下老鐮刀,將籃子里的麥穗晾在院子的一角。拿起麥耙,開始將那堆小山一般的麥子,攤開在已被太陽炙烤得有些發燙的水泥地面。他一遍遍來回推著麥子,直到全部推攤均勻,讓每粒麥子都沐浴在陽光里。
看著這鋪滿院子金燦燦的麥粒,父親露出滿意的笑容,這一院子的金黃,是父親收獲的幸福和希望。